实际上,这也是地方一把手和基层国土监管者的尴尬关系。两年前,国土资源部执法局局长张新宝受访时曾说,地方政府仍是土地违法的主导。而市、县国土资源部门的处境十分被动、尴尬。
书记徐峰否认政府主导“放线”,但他承认,私下里找余谈话时,曾建议“为上汤做点工作,尽快把材料往上报。有没有指标是另外一回事,不报上去,上汤就是死水一潭,经济得不到发展。”
对乡党委书记说“不”后,余静鹏开始被这个圈子边缘化。在他的工作笔记里这样写道,“乡政府开会,说我不跟党委政府保持一致,阻挡上汤经济的发展,必须给我制约。”
当晚,乡里开森林防火会。“在会上,我说不会骑车,徐书记回答我,可以走去。”
“第二天,乡里贴了布告,说我不能在乡政府食堂用饭。当时,我眼泪都快出来。在这环境下工作,我真是参加工作来第一次。”
无奈,余只有在司机黄锦标家搭伙吃饭。
余静鹏在最后留下那几页纸里写道,“我当时想拉点关系,都没人敢搭理我。”
6月16日在接受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采访时,党委书记徐峰一再强调,上述事情都发生在去年6月之前,没有任何针对余的意思。但在余静鹏亲友看来,这实际上就是乡政府给穿小鞋,原因很简单,他“不听乡政府的话”。
得知基层土地所长和当地一把手不和,2008年3月20日,武宁县国土局曾派纪检组长余绪华到上汤乡,协调工作。
县国土局了解情况后给乡政府做工作,称余静鹏是坚持原则办事,没有错。
即使在协调过程中,乡政府仍主动提议:余静鹏年纪较大,又不会骑摩托车,建议调往别处。
余静鹏在工作笔记里说,“实际我知道,这是赶我走。”
“余静鹏是坚持原则,依法办事,这样的人如果按照他们的要求调走,那岂不是助长乡政府的威风?”武宁县国土局的一位干部介绍。
2008年4月,武宁县国土局分管报批的副局长认定:余不松口的那块地,是基本农田,不能建房。
余静鹏得以继续留在了上汤乡。
但在基本农田上,楼房还是红红火火地拔地而起。
怕被打击?
2008年下半年,一些买了地的农户,找到上汤乡政府,要求退钱,最终无果。
此时,余静鹏记录,“张乡长给我打电话,他说没有指标也要放线,不然不要到上汤工作。”“大概5月下旬,地已经被破坏了,下了地基。”
余静鹏明显很惊讶,“这是谁指挥,能不顾法律,大胆下基。”
据知情人称,因余拒绝放线,“最终下田放线的,是乡政府分管土地的武装部长,及乡国土所的一名所员。”
“这下完了。”余静鹏两页的工作笔记,快写到结尾,字里行间散发出崩溃的情绪,整个人的防线似乎随着农户的破土动工而土崩瓦解,他一连写了三个“完了”——“ 刚上几个月的所长,就这样完了。彻底完了。一旦查出什么都完了。”
根据监察部、人保部、国土资源部三部门,2008年6月1日签发的“15号令”规定,对违反土地管理规定行为,按规定应报告而不报告的、对违反土地管理规定行为不制止、不依法查处的国土部门工作人员,“情节严重的,将被开除”。
作为基层的土地监管者,余静鹏自然了解这些。
2008年7月5日,违规建房破土动工,此后几个月里,余静鹏经常从门前经过,“但从来没有制止过”。
实际上,这些违法建筑一年后引起县国土局纪检部门的注意后,曾有领导责怪余静鹏,为什么不及时制止?为什么没有向县局及时汇报?
余静鹏当时的回答很无力,“怕打击报复”“怕再捅马蜂窝”。
“不敢报,报了怕再受打击报复。”在这张两页纸的最后几行,余静鹏用潦草的字,记录下了当时的心情,“报了怕领导说怎样提用这么一个人。”
一段录制于2009年5月22日下午6点50分的录音里,余静鹏向县局领导汇报:“我想管但管又管不了,作为所长,去管了又管不住是件很出丑的事情。”这段3分钟的录音,是余生前最后的控诉。
余静鹏的内心似乎也出现了细微的变化。他写道“慢慢混吧。过一年得一年。”
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举报,上汤乡的违规用地也不会捅出来。半年后,5栋占用基本农田的违法建筑进入武宁县国土局纪检的视线。
2009年4月底,武宁县国土局接举报,上汤乡国土所员张远祥向建房户销售水泥。县局纪检介入调查,追查水泥销售终端时,发现了没有报批、却建在农地上的违法建筑。
事实上,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调查,2007年11月份,也就是在余静鹏调任上汤之前,农户与乡政府的土地交易手续就已经操作好。建房农户交给乡政府买地款,有的拿到“土地出让金”收据。
5月上旬,武宁县委政府指令监察局介入调查违规用地。
然而此时,风云突变,建房户们一致改口,称线是余静鹏放的,责任直指国土部门失职。而据知情人透露,建房户改口,是因为“书记和乡长指示温汤村主任和国土所员工到建房户家中劝说所致”,但徐峰坚称并无此事。
就是在这个时候,好友发现,余静鹏整个人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,变得焦躁不安。
在另一张丢弃的纸上,余静鹏写道,“那个地方,是我惹不起,躲不起的地方,他们每人吐一口痰,我都会被淹死。”
最后,他一连写下四个“再见”。“上汤再见,奖金再见,十三个月工资再见,一切都再见。”
现在已经无从查起,余静鹏是什么时候决定说“再见”的。但6月5日,他自杀了。
自杀疑云
6月2日深夜,邻居听到余静鹏在家里翻箱倒柜,一直到次日凌晨。
事后,家属在余的书桌上,找到3张《中国国土资源报》。出版日期是2005年,头版评论:“共同坚守这道‘红线’”。余静鹏用黑笔在标题上深深的划了横线,在报头的位置,还故意留下了徐峰的名字和手机号码。
“这一定是父亲想表达什么。”大儿子余欣说。
6月3日中午,余静鹏现身上汤乡,在黄锦标家,搭最后一餐伙。
6月4日晚上,在与乡政府一河之隔的东湾村,余静鹏和好友阮仕林、余仁义吃了最后一顿晚餐。此后,余的手机一直处于通话状态。
6月5日上午,武宁县国土局通知下午召开全县国土所长会,但怎么也打不通余静鹏的手机。接着,有人发现,余死在国土所3楼的宿舍里。
胞弟余静书下午3点进入了现场。余光着膀子,穿一条红色三角内裤,嘴角有白沫,笔直躺在床上。身边放着一叠信纸,上面没有一个字。余的手机掉在地上,电板和手机分开,上面没有一条信息,也没有一个通话记录。
家属们最大的疑惑在于,平时来个领导、买包烟、买副扑克都会写进日记的余静鹏,自杀这么重大的事情,怎么就没有留下半句遗言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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